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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宗璞 | 那些年,我们一起走过的大学校园

媒体:凤凰网文化  作者:简媜、宗璞
专业号:日月峡文化 2018/10/15 13:34:23

上学时,老师讲契诃夫的《樱桃园》,说樱桃树被砍,樱桃园被用来盖别墅是无法阻止的,因为那就是时代的洪流,个人身处其中唯有无奈。遂而,老师回忆起自己大学时,常常在校园的一排银杏树下晨读,一日早起,却发现老树被砍,校园要扩建。那些施工的轰隆声就像是时代往前疾驰的伴奏,走得快了,有些东西便要丢下。于是,青春的记忆也被尘封在了倒下的银杏里。

大学校园也是这样一个尘封记忆的存储器。在简媜的记忆里,台大的椰林大道过分威严,令人胆怯,偶然有一天心血来潮,骑着单车在椰树下“蛇行”,才发现这大道的另一番滋味。而在宗璞的笔下,燕园的老树则是沧桑世事的旁观者,槐树、杨柳、银杏,时间一天天消逝,学生来了又走,而树还在这里生长。

简媜:初次的椰林大道

椰林,像两支雄纠纠气昂昂的队伍,以标准的立正姿势,凛然的英雄气概,耸立于大道的两旁。那挺拔的气魄、划一的排列,让整条大道充满着不可侵犯的盖世之威风。第一次踏上大道,我便有“阅兵”的感觉。

真的,从没走过像大道这样令我胆怯的路,而且还是在天空正蓝、风正大的仲夏下午。

我想,我是椰林大道上有史以来最胆怯的小贵宾了。我真的只走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这也难怪,一双见惯了崎岖曲折、羊肠小径的眼睛,突然一下地看到坦荡荡、直躺躺、高矗着椰子树的大道,怎不倏地心跳加快、胆战心惊呢?

台大的椰林大道

于是,我便真的怯生生地向后转,回到大门口去坐着,任那吹到一半的欢迎号角,变成浑厚的暗笑之原音,任那为我而敲的传钟,不知所措地,敲完二十二响。以后走椰林大道,心情就轻松多了。渐渐我发觉,其实椰林大道并非如第一眼所见的那么直挺挺、硬帮帮。

大道,原有大道之风风雨雨之狂沙;椰林,也有椰林之春之夏之晨之黄昏,以及晚霞掠影、深夜清光,美之种种。春天的时候,椰林大道是最逊色的了,因为比不上两旁情人道的花团锦簇、杜鹃缤纷。春季里的情人道,是条最罗曼蒂克、最适合同行踽踽的花之小径,而椰林大道则是车来车往、行人匆匆,弄得一身灰衣大敞,也吹不来片片杜鹃别襟上。

春天,真是偏心啊!但是,当有一天,我坐在大道旁斜靠着椰子树翻书时,偶然地抬头看看天空,突然,我懂了。原来啊,椰子树们是在天空中和春天打招呼的,难怪我看不到,而且椰子树的心肠也是令人感动的,他们从空中把最细最柔的春风春雨给筛下来,去吹遍淋遍满城杜鹃花红。

所以,当春天的影子在花心之最深处时,就是花朵的影子在灰衣之最温暖处时。于是我明白,椰子树原是很粗犷,也很柔情万千的;原是很英雄,也很浪漫的;原是很个人的样子,其实很细心地照顾着花呢!大道的清晨,令我深深地记忆着,我相信我会记一辈子。

初春的某一个早晨,我的室友打开窗户,很惊讶地叫醒了我;我探头一瞧,也吓了一大跳,窗外灰茫茫的一片,连最近的木瓜树都看不清楚。那般浓的雾,在台大还真是少见。于是,我和她兴奋地下楼去。浓雾中的校园,该是怎样的意境呵?!

我想,我没有办法去描写走在雾中的大道上那种不可能以文字言语形容的感觉。有点像梦中,眼前是灰雾弥漫,身后是漫着浓雾。大道上只有雾,只有我和她,只有似远似近的跫音在雾中散来散去。禁不住回转身来望一望所来所往;来处是雾、去处也是雾。

把双眼轻合上,只觉得,如在梦之梦中、幻之幻中;如在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只觉得,来处不知、去处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渐渐睁眼,隐隐约约见前面有一黑色身影,仿佛在近处,又仿佛在远不可及之远处。我不知前行者是远是近是人?后行者亦不知是真是假是我?

又行,远远传来一阵阵鸟声,断断续续,但清脆可闻。鸟声忽而在右、忽而在左,又似在前、又似在后。穷目不见鸟影,但闻其声。若非在仙境,又在何处?若非游于太虚,又在何处?天光渐明,只见阳光自那云层雾幔中挣着要出来,却怎么也破不开雾浓云厚,便只好隔着雾幔,鸟瞰大地,忽显忽隐了。

我恍惚之神初定,回首望她,只见她衣上、襟上沾满微露,而她,亦莞尔笑我,眉上、发梢满头雾水。大道的黄昏,是另一番的陶醉。像一首适合大声唱的歌,像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冒泡啤酒。

那一次,我借了脚踏车去办点儿事,回来时骑到一半路,忽然想轻轻松松地把大道辗上一遭。于是我就掉头,从振兴草坪开始骑起,疯疯癫癫地“蛇”行了起来。大道上人少,所以我敢大胆地从左边情人道穿过大道弯到右边情人道,再从右边情人道穿过大道转回来,就这样弯来弯去,心里乐得什么似的。

电影《蓝色大门》中骑着脚踏车的高中生

两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慢慢享受晚风从发间过境的那种舒服。嘴巴张大着,虽然唱不出什么好歌来,随便哼一通也是很有意思的。徐志摩说,他曾偷尝过不少黄昏的温存。我没他那么风流,我是偷尝了一大口黄昏爷爷的啤酒的那种快乐与畅怀。若说到夏季最末期有风的椰林大道,那真是充满着迷人的夏威夷情调。

阳光,总是不需吩咐便洒下一大把的。第一棵椰子树,把部分叶的影子投在第二棵树干上。第二棵椰树,也毫不吝惜地用叶子去为第三棵椰树挡一些些阳光。风,开始去和叶与影嬉戏,树梢便把窸窸窣窣一阵大一阵小的笑声广播出来。

如果这时候,远远的大道那端走来一位穿圆裙的女子,你几乎会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热带的某一处沙滩,而远方走来的,便是一位长发过肩,斜别一朵红花如太阳的女郎。

她手腕上的镯声就如狂风吹过椰叶一般地浪荡。她那浓黑的眉,驻水的眸,火红的唇,就像是雨也无法淹冷的热情。她那裸足的步调,向来是缓慢且婀娜地走着。她那印着野红花色的裙裾,向来是飘飘然地与椰影共舞,与你的眼神同步的。我几乎要做起这样的梦来,如果不睁眼的话。只是一睁眼,何来沙滩?何来咸风?更遑论热情的女郎了。

我在怀疑,到底是我的幻想太丰富,还是椰林不堪单调,遗落这般令人向往的梦靥给我?有一次,我很清醒地抱着书本要到文学院上课。我之所以强调“清醒”,乃是因为人在不清醒时,总是会东想西想,自顾自地陶醉起来,走上椰林大道时,我还是很清醒的。

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我的头上,我用手一摸,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是椰子树上掉下来的东西。我不知如何称呼它。抬头一看,树上还有许多,真恨不得手边有一根长竹竿,好好地敲上几竿。我在想,当那些小东西从高高的树梢掉下来的时候,该是何等地美哟!

如雪花飞舞,如轻巧的雨点,纷纷飞哟纷纷飞地,纷纷洒下来,让人头发也是、衣襟也是地拂不尽、也吹不完。我在想,这多像是洒在新娘身上的祝福啊!只是,谁是那令人钟爱的新娘,让椰树为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挥洒的手势呢?

我在想,从现在起我得好好地留意是哪一丛花哪一棵树要办喜事才行?于是,我开始很不清醒地坐在教室,心,老早就跷课了。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有一条大道去收集年轻时候那些热烈如雨点的脚印,去谱下疯癫时乱吐的音符,也去存档日常生活的只字片语,断简残篇。

我的心中也有这么一条大道,那是我年轻岁月种种美丽种种天真的储藏室。那儿保存着小小年纪时,辞句鲜嫩的诗之原稿,也有情书若干,以及不可思议的极喜极怒极乐之若干。而我的大道上更有两排高大的大王椰子,把天空撑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蓝。

于是,湛蓝是封面的颜色,白云是拭净的布,雨是洗尘的水。然后,风去烘干,太阳去晒亮。

于是,我的诗词原稿、情书若干,便不易发霉,不会有书蠹。

于是,我便永远年轻。

宗璞:燕园树寻

燕园的树何必寻?无论园中哪个角落,都是满眼装不下的绿。这当然是春夏的时候。到得冬天,松柏之属,仍然绿着,虽不鲜亮,却很沉着。落叶树木剩了杈桠枝条,各种姿态,也是看不尽的。

先从自家院里说起。院中的三棵古松,是"三松堂"命名的由来,也因"三松堂"而为人所知了。世界各地来的学者常爱观赏一番,然后在树下留影。三松中的两株十分高大,超过屋顶,一株是挺直的;一株在高处折弯,作九十度角,像个很大的伞柄。撒开来的松枝如同两把别致的大伞,遮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

燕园冬景

第三株大概种类不同,长不高,在花墙边斜斜地伸出枝干,很像黄山的迎客松。地锦的条蔓从花墙上爬过来,挂在它身上。秋来时,好像挂着几条红缎带,两只白猫喜欢抓弄摇曳的叶子,在松树周围跑来跑去,有时一下子蹿上树顶,坐定了,低头认真地观察世界。

若从下面抬头看,天空是一块图案,被松枝划分为小块的美丽的图案。由于松的接引,好像离地近多了。常有人说,在这里做气功最好了,可以和松树换气,益寿延年。我相信这话,可总未开始。

后园有一株老槐树,比松树还要高大,"文革"中成为尺蠖寄居之所。它们结成很大的网,拦住人们去路,勉强走过,便赢得十几条绿莹莹的小生物在鬓发间,衣领里。最可恶的是它们侵略成性,从窗隙爬进屋里,不时吓人一跳。

我们求药无门,乃从根本着手,多次申请除去这树,未获批准。后来忍无可忍。密谋要向它下毒手了,幸亏人们忽然从"阶级斗争"的噩梦中醒来,开始注意一点改善自身的生活环境,才使密谋不必付诸实现。打过几次药后,那绿虫便绝迹。我们真有点"解放"的感觉。

老槐树下,如今是一畦月季,还有一圆形木架,爬满了金银花。老槐树让阳光从枝叶间漏下,形成"花荫凉",保护它的小邻居,因为尺蠖的关系,我对"窝主"心怀不满,不大想它的功绩。甚至不大想它其实也是被侵略和被损害的。不过不管我怎样想,现在一块写明"古树"的小牌钉在树身,更是动不得了。

院中还有一棵大栾树,枝繁叶茂,恰在我窗前。从窗中望不到树顶。每有大风,树枝晃动起来,真觉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有点像坐在船上。这树开小黄花,春夏之交,有一个大大的黄色的头顶,吸引了不少野蜂。以前还有不少野蜂在树旁筑窝,后来都知趣地避开了。

夏天的树,挂满浅绿色的小灯笼,是花变的。以后就变黄了,坠落了。满院子除了落叶还有小灯笼,扫不胜扫。专司打扫院子的老头曾形容说,这树真霸道。后来他下世了,几个接班人也跟着去了,后继无人,只好由它霸道去。看来人是熬不过树的。

出得自家院门,树木不可胜数,可说的也很多,只能略拣几棵了。临湖轩前面的两株白皮松,是很壮观的。它们有石砌的底座,显得格外尊贵。树身挺直,树皮呈灰白色。北边的一株在根处便分杈,两条树干相并相依,似可谓之连理。南边的一株树身粗壮,在高处分杈。两树的枝叶都比较收拢,树顶不太大,好像三位高大而瘦削的老人,因为饱经沧桑,只有沉默。

俄文楼前有一株元宝枫,北面小山下有几树黄栌,是涂抹秋色的能手。燕园中枫树很多,数这一株最大,两人才可以合抱。它和黄栌一年一度焕彩蒸霞,使这一带的秋意如醇酒,如一曲辉煌的钢琴协奏曲。

若讲到一个种类的树,不是一株树,杨柳值得一提。杨柳极为普通,因为太普通了,人们反而忽略了它的特色。未名湖畔和几个荷塘边遍植杨柳,我乃朝夕得见。见它们在春寒料峭时发出嫩黄的枝条,直到立冬以后还拂动着:见它们伴着娇黄的迎春、火红的榆叶梅度过春天的热烈,由着夏日的知了在枝头喧闹。

未名湖畔的杨柳

然后又陪衬着秋天的绚丽,直到一切扮演完毕。不管湖水是丰满还是低落,是清明还是糊涂,柳枝总在水面低回宛转,依依不舍。"杨柳岸,晓风残月",岸上有柳,才显出风和月,若是光光的土地,成何光景?它们常集体作为陪衬,实在是忠于职守,不想出风头的好树。

银杏不是这样易活多见的树,燕园中却不少,真可成为一景。若仿什么十景八景的编排,可称为"银杏流光"。西门内一株最大,总有百年以上的寿数,有木栏围护。一年中它最得意时,那满树略带银光的黄,成为夺目的景象。

我有时会想起霍桑小说中那棵光华灿烂的毒树,也许因为它们都是那样独特,其实银杏树是满身的正气,果实有微毒,可以食用。常见一些不很老的老太太,提着小筐去"捡白果"。

银杏树分雌雄。草地上对称处原有另一株,大概是它的配偶。这配偶命不好,几次被移走,有心人又几次补种。到现在还是垂髫少女,大概是看不上那老树的。一院院中,有两大株,分列甬道两旁,倒是原配。它们比二层楼还高,枝叶罩满小院。若在楼上,金叶银枝,伸手可取。我常想摸一摸那枝叶,但我从未上过这院中的楼,想来这辈子也不会上去了。

它们的集体更是大观了。临湖轩下小湖旁,七棵巨人似的大树站成一排,挡住了一面山。我曾不止一次写过那金黄的大屏风。这两年,它们的叶子不够繁茂,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气势了。树下原有许多不知名的小红树,和大片的黄连在一起,真是如火如荼,现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概给砍掉了。这一排银杏树,一定为失去了朋友而伤心罢。

砍去的树很多,最让人舍不得的是办公楼前的两大棵西府海棠,比颐和园乐寿堂前的还大,盛开时简直能把一园的春色都集中在这里。"文革"中不知它触犯了哪一位,顿遭斧钺之灾。至今有的老先生说起时,仍带着眼泪。可作为"老年花似雾中看"的新解罢。

还有些树被移走了,去点缀新盖的楼堂馆所。砍去的和移走的是寻不到了,但总有新的在生在长,谁也挡不住。

新的银杏便有许多。一出我家后角门,可见南边通往学生区的路。路很直,两边年轻的银杏树也很直。年复一年地由绿而黄。不知有多少年轻人走过这路,迎着新芽,踩着落叶,来了又走了,走远了——

而树还在这里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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