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是父亲节。

这几年和父亲的通话却是明显减少。不是无话可聊，也不是抽不出空，说不出什么原因，通话是实实在在地变少了。要说起来，父女俩都是舞文弄墨的人，矫情起来真可以没完没了，不信你去偷翻他的日记本，煽情话定是一大堆。可是张开嘴，却充满了中国式的尴尬，索性电话也不打了，统统藏到本子里去。

一日母亲打来电话，跟我说父亲有次问她，女儿怎么跟男友感情这般甜蜜：难道不是从小家里缺爱的孩子才会拼命在外面寻求庇护吗？我在电话这头笑得前仰后合：父亲分明是吃醋了啊。所以即便父亲不说，我也知道他是爱我的。我们父女两人之间，因为强势的性格，像是中间隔了一道墙，可以聊工作聊人生聊文学，却只字不提“爱”。

肖复兴的一本《父亲手记》，就如同把许多中国式父亲深藏多年的爱，全都暴露在太阳下，把“小铁”们光阴里成长的故事，全都晒了出来——

是该晒一晒了。

呱呱坠地

小铁说话比别的孩子都要晚得多。但他一学会说话，小嘴巴啦巴啦就说个不停。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我一下子就亲近起来，分别再长的时间，也不会显得陌生，只要一见到我，他会迫不及待地扑入我的怀里，向我说着分别之后他认为所有记得起来的有趣的事情，以至每一次的分别都变得难舍难分。总也忘不了那一次送他和他妈妈上火车，他拉着我说这说那，不让我下车，火车就要开了，我只好骗他说下车给他买冰糕，才在火车启动前匆匆跳下车。

我不知道车开以后，他再没有等到冰糕和爸爸，一个小孩子会怎样承受这样的打击，我只知道这是让我第一次感到来自血缘的亲情是那样的浓烈，是其他任何感情都无法替代的。它就像同一棵树上的两片树叶、两颗果子，即使风不吹树不摇彼此没有任何声音，但血脉里流淌的是同一旋律，在相互心中呼应着共同的回声。

也许，只有有了孩子，一个人才成为了完整的人，才会体会得到做父母的感情而使得感情复杂和丰富起来。孩子会让我们和他一起在感情的天地里重新滋润、共同成长。我想这就是有孩子的人和没有孩子的人最大的不同，就像有星星的夜空和没有星星的夜空，虽然都属于夜晚，含义却是绝对的不一样。在有了小铁的日子里，我们一家有过四年两地分居的艰苦光景。那些艰辛漫长的日子因有了孩子而过得滋味异乎寻常起来。

无论离开这座城市多么的遥远，只要一想起孩子，便显得格外近，好像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如果分别的时间很长，只要一踏回到这座城市的土地，就会有一种浓郁的亲情扑面而来，那片西天正在燃烧的晚霞或是缀满星星的夜空下面，一下子好像都是那样的亲切而熟悉，总会觉得就在哪朵晚霞中或在哪颗星星下，站着的是孩子，正在等你归来。

取消“保留节目”

小学“三剑客”

做父亲的常犯一个毛病：高兴时把孩子当成玩意儿，生气时把孩子当成出气筒；疼来时心肝宝贝地供着，烦来时恨自己当初何必生他。眼下，幼儿教育成了时髦话题。买钢琴、学画画，比比皆是。尤其是星期天，大人陪着孩子背着画夹，夹着电子琴拜师去，似乎以后个个能出落成梵高或贝多芬。没钱没功夫置琴学画的，也得让孩子背背唐诗，如果连诗都不会背，那孩子似乎注定长大没出息。小铁四五岁时，我也曾教他背一些古诗，诸如“鹅鹅鹅⋯⋯”、“一去二三里⋯⋯”之类，而且还背过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他背得挺快，也挺爱背。家里来个客人或外出做客，常常把孩子牵到客人面前，背背这些诗便成了他的保留节目。大家听完呵呵一乐，大人孩子皆大欢喜。

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我就像一盘重复放了多遍的磁带一样对他说：“小铁，给叔叔背首唐诗吧！”这一回，不知为什么他不大高兴，噘着小嘴，任我叫了几次，铁口钢牙撬不动，就是不背。我觉得真塌自己的脸面。客人走后，他见我一直铁青着脸，走到我身边叫了声“爸爸”，我不理他。一连叫了几次，我也是来个铁口钢牙撬不动，就是不理他。他见我真的还在生气，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嘴嗫嚅一会儿，突然眼泪汪汪地拉着我的手说：“爸爸，爸爸，我给你背首诗吧！”

第一次见到芨芨草

听完他这句话，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我好浑呀！我为什么非要孩子服从自己不可呢？就因为你是爸爸？难道就不允许孩子有不高兴的时候？他不高兴背就不背，这是孩子的独立性格。非得听你爸爸的？背诗简直成了一种太容易掉漆的装饰，一种家长虚荣心的满足。孩子不背做得完全对，惟独最后对我说“背首诗吧”是错了。孩子的棱角被我磨了。这样下去，只能看你的眼色行事，惟命是从，仰人鼻息，我们从小受这种影响还不够大吗？

我一把搂住孩子：“小铁，不哭，不怪你，是爸爸不对！”他的眼泪刷的一下子流了下来。

从此，我家里取消了背唐诗这种“保留节目”。

雨滴淅沥

我相信孩子天生都是诗人。道理很简单，用童心感受生活、以纯真看待世界，往往便是浑然天成、不事雕琢的诗。记得小铁四五岁时，识字还不多，我拿台录音机对着他说：“你随便讲，讲有意思的事，我给你录下音留起来，等你长大时再听该多有意思呀！”这主意不错，他挺感兴趣。那时，他刚从动物园回家，满脑子里都还是猴子大象，我就说：“你就说说动物园里什么动物给你的印象最深，随便形容形容，瞎说八道也行！”

他想想说：“我说白熊吧，白熊白熊，你为什么这么白？是北极的冰雪把你染的吧？”我一听大乐，连声称赞他。这不是诗是什么呢？记得那时小铁说了句“火苗跳出火炉”什么的比喻极风趣的话，我偶尔说给诗人傅天琳听，她立刻说：“这是一句很好的诗，以后我用进我的诗里。”这给我挺大的启发，回家后对孩子说了，鼓励了他一番。谁不愿听表扬呢？大人上了光荣榜之类还高兴得屁颠屁颠，何况孩子！

一口吃个胖子

那一年春天，我到上海出差，到了几家大商场，为孩子买回一本极漂亮精致的日记本。 开窄长条秀气玲珑的小开本，封面印着一幅夏日金黄田野上的母子图，内芯每一页都印有朦胧而清新的风景画。对比上一个笔记本，灰姑娘变成美人鱼了。我自信拿回家孩子一定喜欢。光喜欢不够，我又想出这样一个主意：让儿子自己编一本诗集。

我指着书柜里许多本装帧精美的诗集对孩子说：“这些都是大人编的，今天你自己编一本，一定比他们编得更适合你自己看。编诗也是一种本事呢，不是抄上完事！编好了，别人看也有收获，你这本诗集就成了你的宝贝呢！”儿子果然受到新的刺激，有了新的兴趣，他对这本日记本爱不释手，新本又有新花样而不是重蹈旧辙，他格外来情绪。他先从上一本诗集中精选出他认为好的几首诗。看看他挑选的诗，够苛刻的，但确实是不错的诗。比如傅天琳的《我是男子汉》“：我会举起长长的陀螺鞭子把不听话的风赶到没有灯光的角落／让它罚站⋯⋯”比如李琦的《给女儿》：“想着你的小脚趾就要踩那长路孩子，我多么心疼那条路上如果有树／每一片叶子都是妈妈闭不上的眼睛⋯⋯”让我看了也感动。

这本诗集成了他的精品屋。它如一只小鸟，是在他手中孵化出来，啄破蛋壳、羽毛渐丰起来的。浇注着自己的心血，远比任何一本从新华书店买来的现成诗集都要对他更有用处。他在这本诗集前编写了一个目录，并起了个书名叫《雨滴集》。这本诗集不仅成了他写作、办板报、演节目的好帮手，也成了我的一个小伙伴。去年，我为漓江出版社写《生活与写作的奥秘》一本书，它里面的诗便成了我最方便而切实的例证。那滴滴晶莹宛转的雨滴淅淅沥沥滴进儿子的心里，也滴进我的书中。

儿子的诗集摘选

前几天，儿子忽然心血来潮，翻开他这本宝贝诗集，挑选出其中最为得意的几首，对着录音机朗诵录音。他朗诵得那样投入、富有感情，仿佛进入一片无人之地。当他听自己的录音时，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他的声音正要变声，清脆之中略带一丝沙哑。我想起他四五岁时的录音，那盘磁带还在。如果对比一听，生命成长的痕迹便如庄稼在夜色中拔节一样，可以看出、可以嗅得、可以听到了。孩子长大了，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那一晚，儿子朗诵的声音在星月交辉的夜色中久久回荡。我静静地听，不打搅他。我和他一样感动。我相信那一晚的情景、那一晚的声音，其实就是一首诗。我们不会天天拥有这样的夜晚。我格外难忘并珍惜。孩子，愿你在嘈杂喧嚣的世界中诗心永存，愿你同样不要忘记曾经拥有过的这本诗集和这个夜晚。

拥你入睡

儿子上初一以后，忽然一下子长大了。换内裤，要躲在被子里；洗澡，再也不用妈妈帮忙，连我帮他搓搓后背都不用了。

我知道，儿子长大了，像日子一样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原来拥有的天然肌肤之亲和无所顾忌的亲昵，都被儿子长大拉开了距离，变得有些羞涩了。任何事物都是有一些失去，才有一些得到吧？

有一天下午，儿子复习功课，累了，躺在我的床上看电视。实在是太累，刚看了一会儿眼皮就打架了。他忽然翻了一个身，倚在我的怀里，让我搂着他睡上一觉，迷迷糊糊中嘱咐我一句：“一小时后叫我，我还得复习呢！”

父与子

我有些受宠若惊。许久、许久，儿子没有这种亲昵的动作了。以前，就是一早睡醒了，他还要光着小屁股钻进你的被窝里，和你腻乎腻乎。现在，让你搂着他像搂着只小猫一样入睡，简直类似天方夜谭了！莫非懵懵懂懂中，睡意朦胧中，儿子一下子失去了现实，跌进了逝去的童年之中，记忆深处掀起了清新动人的一角？让他情不由己地拾蘑菇一样拾起他现在并不是真想拒绝的往日温馨？

儿子确实像小猫一样睡在我的怀里。均匀的呼吸，胸脯和鼻翼轻轻起伏着，像春天小河里升起又降落的暖洋洋的气泡。我想起他小时候。妈妈上班，家又拥挤，他在一边玩，我在一边写东西，玩腻了，他要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写完呀？陪我玩玩不行吗？”我说：“快啦！快啦！”却永远快不了，心被笔拽走得远远的。他等不及了，就跑过来跳到我的怀里，带有几分央求的口吻说：“爸爸！我不捣乱，我就坐在这儿，看你写行吗？”我怎么能说不行？已经把儿子孤零零地抛到一边，寂寞了那么长时光！我搂着他，腾出一只手接着写。

那时候，好多东西都是这样搂着儿子写出来的。他给我安详、给我亲情、给我灵感。他一点儿也不闹，一句话也不讲，就那么安安静静倚在我的怀里，像落在我身上的一只小鸟，看我写，仿佛看懂了我写的那些或哭或笑或哭笑交加的故事。其实，那时他认识不了几个字。有好几次，他倚在我的怀里睡着了，睡得那么香那么甜，我都没有发现⋯⋯以后，我常常想起那段艰辛却温馨的写作日子，想起儿子倚在我怀里小猫一样静谧睡着的情景。我觉得我的那些东西里有儿子的影子、呼吸，甚至睡着之后做的那些个灿若星花的梦境⋯⋯儿子长大了。纵使我又写了很多比那时要好的故事，却再也寻不回那时的感觉、那一份梦境。因为儿子再不会像鸟儿一样蹦上你的枝头，那么纯真天使般倚在你的怀里睡着了。

送给爸爸妈妈的节日礼物

如今，儿子居然缩小了一圈，岁月居然回溯了几年。他倚在我的怀里睡得那么香甜、恬静。我的胳膊被他枕麻了，却不敢动，怕弄醒他。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多甚至不会再有，我要珍惜。我小心翼翼地拥着他，像捧着一支又轻又软又薄又透明的羽毛，生怕悄悄一失手，羽毛就会袅袅飞去并不是我太娇贵儿子，实在是他不会轻易地让你拥他入睡。他已经长大，嘴唇上方已经长起一层细细的绒毛，喉结也已经像要啄破壳的小鸟一样在蠕动。用不了多久，他会长得比我还要高，这张床将伸不开他的四肢⋯⋯蓦地，我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曾经抄过的诗人傅天琳的一首诗，其中有这样几句:

你在梦中呼唤我呼唤我

孩子你是要你和我一起到公园去

我守候你从滑梯上一次次摔下

一次次摔下你一次次长高

如果有一天你梦中不再呼唤妈妈

而呼唤另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名字

那是妈妈的期待妈妈的期待

妈妈的期待是惊喜和忧伤

我禁不住望望儿子。他睡得那么沉稳，没有梦话，我不知他在睡梦中此刻是不是在呼唤着我？我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拥他入睡的再不是我，而在他的睡梦中更会“呼唤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名字”。亲爱的儿子，那将如诗人所写的那样，是妈妈的期待，也是爸爸的期待，爸爸的期待是惊喜又是忧伤。哦，我亲爱的儿子，你懂吗？此刻的睡梦中，你梦见爸爸这一份温馨而矛盾的心思了吗？⋯⋯

日子留下的痕迹

北大才子

这十年，小铁从十岁到十九岁，照片就像罗大佑在歌里唱的那样：“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告诉我一个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也同时提醒我：作为一个孩子已经长大，作为一个家长责任已经基本完成，现在我所要做的再不是对孩子的耳提面命和事必躬亲，而是扯断风筝的线，让孩子变成一只鸟去飞翔。他可以去独自飞翔了。我默默地为他祝福。